老店长👻

【黑晴明】虚假人生

*第一人称

*黑晴明/晴明

*开阔的眼界模糊了是非善恶,世故人情成了玩弄人性的工具,敏锐的感知成了伤人伤己最锋利的刀,我抨击善人如同抨击那个好我。人潮退去后,我自然就搁浅了。

 

我往水中投入一颗石子,水面就荡起了一圈又一圈涟漪。这样的波浪很快就能平息,我又看到了自己的脸。我想我大概是重生了。

这个概念很火,很多小姑娘都喜欢看重生之后利用两倍的年龄事业爱情双丰收,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。只可惜年龄不等于阅历也不等于心智,有的人生下来就是一肚子心眼,有人空长二三十年岁依旧直眉愣眼。我打心底觉得自己能称得上前者。小时候和同龄的小屁孩走街串巷地惹事生非是我事业的开始,但很快我便厌倦了这场听大哥命令的家家酒。做些讨大人打的事情固然有些意思,但怎么也比不上看人耍猴戏。

看猴戏是一门学问。在我的经验里,最完美的猴戏莫过于同时瞒过观众和猴,人很快活,猴也快活,还要对耍猴的人感恩戴德。这种戏我看的不多,毕竟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稚子来说还是有些难度。小小年纪若是让同伴受了伤,就要在大人口里落下个不好相处的名声;要是心思再不纯正一些,就要被骂“心肠歹毒”了。大人们骂起人来从不捡好的,哪里戳心窝子了往哪处使劲,其实多是骂给自己和邻里听,当事人越是无所谓就嚼得越凶。小孩子就在身后捡些话说了。所以开蒙的年纪里有人文绉绉知书懂理,有人满身市侩气,都是言传身教来的。

我不曾被这样指点过,因为打小就知道自己有个最经不起说的点。我曾十倍百倍地厌恶它的存在,它教我把别人的帮助看成恩赐,教我用无用的泪水换怜悯,教我像条狗一样去乞一些生存下去的凭依,然而我自己未必对那个没见几面的妈有几分感情。年岁渐长后我就厌恶起无知的自己,昔日低头换回来的恩赐把我的头深深地摁下去,嘴堵住,好像要用一辈子偿还这老赖一样的恩情,我连坏都不能坏的那么明目张胆。我深知自己是一个面热心冷的人。

当老师如上辈子那样从天而降,要收我为徒并抚养我长大时,我只觉得这一辈子成了一个更大更无聊的家家酒。筒子楼的婶子姑姑们从来不吝啬对我的夸赞,此刻更是直截了当地流露出不舍,毕竟同情心只值几个鸡蛋和一把子青菜。哪家的小郎君生下来就知道自己俊俏呢?小孩子如同白纸,揽镜自照也辩不出美丑。而左邻右舍的姑子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我,热心且聒噪,打量我的眼神如同打量一只猫或者狗。

 

橙日在空中铺陈开来,透过这个坐南朝北的四十七平小屋洒下一地余晖。我拍了拍裤子,牵着贺茂在屋子里转了两圈,末了开口说,要是老师搬过来也好。

我知道贺茂家有多么气派,让一个家主纡尊降贵来这里已实属不易,如今再要求对方常住简直蹬鼻子上脸。但现下的我只是个孩子,我可以做孩子气的事情,也可以做一些成熟的事。其实对贺茂来说住哪里并无分别,找两个佣人一样能把这里打扫得井井有条,毕竟偌大的府邸他也只不过用了两间,余下的也不会脏乱。未曾想老师果真在这方小屋住了下来。他把窗户俱打开,但老居民区盘根错杂,并不让自己的风吹到别人家,但是我的心情忽地舒畅起来,好似洞开了原先不曾见过的宝藏之门。人活着是为如何?上辈子我至死没能弄懂。浑浑噩噩地活着,浑浑噩噩地了结了自己,到最后只感到解脱的快意。我只是大为不解,这个年岁能有什么尘缘未了呢?竟然要从此处开始重走一遭。而所谓尘缘未了也不过是上一辈子的事了,上一辈子我就未觉遗憾,这辈子何苦再循规蹈矩走这一遭呢?总归是偷来的命无甚珍惜。

 

我坐上了这辈子的第一列火车。无论是远离还是靠近出发点,桑椹树永远是用它的后背对着我,千万面叶子反射日光,照见的都是同一张脸。贺茂家的祠堂种着松柏桑榆,百年的老树深邃悠远,看不见的蝉叫得像要死掉。旁支的目光像车轴一样从我身上碾过去,我的弟子身份与别人的大不相同,尤其是一个外姓弟子获得了老师更多的目光。我也热得像要死掉了。

一些在二十岁之后蓦然发觉的优越感席卷上不到十二岁的我。这是上一辈子未曾有过的感受,细想来却并不突兀。上一辈子拜师后我很快收敛了性子,温良恭俭让做得一丝不苟。当人将自己的事做得臻于完满时,别人的态度自然变得统一且无甚需要了,人只有缺什么才会拼命向外面找。那么换而言之,我现在确实是缺这一点嫉妒的,因为二十来岁的困顿、茫然、孤独和自傲确实如雪崩一样埋葬了一个光环加身的年轻人。当我发现自己不再是别人眼里的主角时,那点没妈的恐慌立刻摧毁了恩师铸造的堤坝。想及此我甚至有一些好笑的猜想,我想在十几年前的同一个祠堂里,同一片屋檐下,神神叨叨的几棵老树把我一分为二,并把不好的那个我关起来,直到离开这里才得以挣脱。现在的我就是那个不好的我。这个我不再受高门深宅的桎梏,开阔的眼界模糊了是非善恶,世故人情成了玩弄人性的工具,敏锐的感知成了伤人伤己最锋利的刀,我抨击善人如同抨击那个好我。人潮退去后,我自然就搁浅了。

我没有伪装自己的学习能力,炫技一样明目张胆地表示这些我都会,只不过此刻的我仍旧住在分不出好丑的筒子楼里,而贺茂向来吝啬纯粹的夸奖。有一次,明明第二天要考校功课,他却来到我床前说要同我讲故事。他夸故事里的孩子同我一样聪慧,小小年纪就知晓仁义节悌,出口成章,在同龄人中实在是可以称得上一句文采斐然;然而二十岁之后,所剩的劝诫都成了老调重弹,他再说不出感人肺腑的话语,再写不出锦绣文章。灯火如豆,贺茂的胡子长长了,已经柔顺得可以一捋。他原本生的白净,眉目间从未有操劳生活的痕迹,看着和我像是兄弟;现在辈分的差异终于扑面而来,而我过活的年岁与他又像是兄弟,总之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。这故事听着让我想起上一辈子的自己。我措辞一番,谨慎地说,谢谢老师,我不担心考试的。

他帮我掖了掖被子,不作声走了。

第二天他复又问起我的看法。我答曰,锦绣文章在二十岁之后还能当饭吃吗?主角在年轻的时候赚足了名声,还能变现钱财,这是很了不起的。

贺茂说,倘若他沉下心钻研学问,日后或有更大的成就呢?如今他言辞虚浮,不思进取,每日的俸禄只够二两米饭,一捆青菜,一两酒呢?

我说,一两酒也有一两酒的活法。他攒一个月的一两酒,就能趁着桂月酿些桂花酒;他攒一个月的酒钱,至少也能丰富半个月的餐食;哪怕一分钱都不攒,那也是他自己选的活法。日子都是过出来的,十几岁没有钻研学问,难道之后几十年就不活了吗?智者有智者的追求,愚人自然也有愚人的乐趣。他既然没有反抗,说明对当下的生活还是总体满意的,为什么非要用虚无缥缈的“倘若”来膈应人呢?况且为什么不“倘若”他家财万贯,只是习惯清贫生活呢?

老师笑骂我是诡辩。

第三天他又把这个拿出来说。我觉着他是跟里头那人杠上了,非要我推翻那样的日子。不知道他是看到了我上辈子的潦草退场,还是忧心这辈子活成一个伤仲永。我想说即便是二两米饭一捆青菜一两酒,该是我活下去的时间我不会轻易放弃。但我心知肚明贺茂为我付出的种种,因而张不开口,只好嘻嘻哈哈地岔开话题,我说老师对自己还没有信心么。那天中午在饭桌上,贺茂一边手批着筒子楼里孩子们的作业,朱红的笔迹映在眼里,一边同我聊天。他言辞并不锋利,或许可以称得上和蔼,好比苦心劝学的邻家老头,心是好的,嘴是碎的,听话的人耳朵是聋的。

 

鬼节是这一年最忙的一天,早上随贺茂去了祠堂,下午又赶回我母亲的老家。我对她的印象已十分寡淡了,算上上辈子,大约有三十年未曾见面,站立坟前的时候我的思绪不知道放在哪里才算合适。这边的坟是锥形土包的样子,最上面顶着一个泥巴碗,粗粗一看不由怀疑是抽象派的人样雕像。老师把纸钱放在坟包上,一点火烟就滚起来,一边滚我俩一边加纸钱。她在下面穷了这么多年,天地银行的存折一下子多了一大笔巨款,也不知道会不会吓到托梦。

我控制不住想笑。死生亦大矣,而我很难怀揣起相应的庄重。

存完钱,贺茂去找他当地的朋友,我一个人在镇上闲逛。路上有不少小孩打闹,扛着竹竿趟自行车,胳膊腿和脸脖子都晒黑了。他们在过暑假,而我跟了几条街,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。路边的烧饼摊子摊主不在,臭豆腐前排了长龙;一个灰色长头发的男人背着蛇皮口袋走过,穿半洗旧的牛仔外套,脚上一双变形的拖鞋。这世界五光十色得我要昏过去。人们为生计忙碌的故事和忙活生计攒下来的房子,我的眼睛都想看一看。

直到走到绿油油的田野前时,他们好像才突然发现了我,手一挥,竹竿指过来,水洗白的T恤被风鼓动,穿出的细瘦胳膊像是插画里伸出来的。他们大声地问我是谁,我只想到镇子和城市的差别。

我说不日我就要搬过来了,能不能带我一起玩。

他们说好呀,又问名字,我答葛叶。

我身上窜过一阵酥麻的电流,从天灵盖直指脚底板,眼前发黑,似要中暑。耳边传来拍手声,惊奇地呼唤说曾经见过的,葛叶可以用来止血。

他们拉我在乡野间奔跑,捡了芦苇挂在肩上,白絮荡悠悠的,追了一路。毛茸茸的绿叶挂着水珠,折断它的声音清脆地让人想起择菜。每片叶子都有缺口,那就是葛叶。我站在这头往那头望,村落越来越远,路已消失不见;失去了道路的村落一下子开阔起来,好似天地之大,无处不可达,无处不可去。

回首浩荡,天地茫茫。

 

春天再来的时候,油菜花长起来了,大片大片黄澄澄的田野,散发出油脂的香味,编织出蝴蝶的梦。娃娃们沿着田埂走向他们的祖辈,还不及花高。土碗背靠着镇河,老榆树的叶子慢悠悠地荡下来,荡进碗里,碗也没有碎。另一个世界已经连结得十分紧密,袅袅的香烟寄托的只有无谓的思念。我缀在队尾,忽的觉察出自己的身高已经近乎俯视,小豆丁的发旋在我眼前打晃。面红心热地左右打量,恨不能立刻离了队去。老师站在我身后,原是大人的位置,我却忽然获得了与他平视的视野,忽然长成了那个二十四岁郁郁而终的年轻人,那个死在无人问心的雪地里,和泥土一起腐烂,又和油菜花一起长出来的人。他甫一顿脚我就倒在的花丛里,枝干摩擦的声音编织出另一块密林,沾着露水的黄色花粉仿佛会发光。我看着他,而他不做声响。

我不为从幼稚到成熟的变化而羞耻。

我只是惯来会难过。

 

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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